1971年7月,伏尔加格勒

夜深了。

伏尔加格勒的月光从未如此清冷,仿佛坟墓中散发出的荧光,喃喃着不知是谁的坟墓主人的姓名。星星死气沉沉地排列在月亮周围,如同穿着黑衣一言不发的随从。假若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同时看到天上与地上的情景,一定会想起《圣经》中关于审判日的描写,月亮与星星是于天中排列的天使,将要审判世间的一切罪恶。

街道上传来人们的尖叫与呐喊,时不时还闪烁着几点火光。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哭号,有人在喊叫试图维持秩序,也有人带着颤抖的声音怒吼着,但随即嘎然而止。

但最后,都被轰鸣的机械碰撞声所取代。

——这就是年仅六岁的欧若拉对那天晚上的全部记忆。

外面嘈杂的声音持续了很长时间,欧若拉好奇地忍不住爬到窗台上去看,但立马就被父亲拽了下来,严厉地小声了呵斥一句,但父亲的神色立即又被一种被压抑着的悲哀所取代。在困惑与茫然中,欧若拉懵懵懂懂地被父亲哄到卧室里。

“你就呆在这里,赶快睡觉,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喊叫。外面有人撞车了,很快就会没事的。”

父亲用严肃的语气向她解释。年幼的欧若拉并没有意识到,父亲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已经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对她而言,父亲是撑起天空的支柱一样的存在,是绝对正确、任何问题都能解决的的。

就在欧若拉期盼的目光中,父亲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房间,然后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一转身,安德烈的脸上立刻阴云密布。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犹豫了一下,将手伸向电话,随手拨了一个早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糟糕!他慌乱地想道。但此时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在十秒钟前还可以立即销毁全部记录,假装自己与动乱毫无关系,但现在这种机会已经离他而去了。他甚至不能挂断电话——这会立即引起怀疑。因为动乱而焦头烂额的罗斯共和国虽然不能二十四小时监控全部官僚系统的电话,但一名从主教的家中发出如此奇怪的通讯必然会得到“重点关照”。相反,就这样拨通的电话会因为属于“普通工作交流”而不进行备份。

按下按钮,他心中又涌起一阵恐慌。尽管安德烈竭力安慰自己“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差的结果了”,双手却不住地颤抖着,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与不自量力。电话几秒钟后就接通了——显然对方也正绷紧着神经,这一点从对方同样不怎么冷静的音调就能听出来。

“安德烈?你那边还好吧?”

“不好,空降兵已经开始行动了,但我现在所在的街区属于政府用地,目前还没有受到波及,不过过不了多久肯定会被调查的。怎么,你们那边的行动没有成功吗?”

电话的另一边似乎苦笑了一下,干涩地说:

“你现在只要看看周围就应该知道了,亚历山大提出的倡议被否决了,现在对直接镇压提出反对的人都自身难保。老人们似乎还在争论,但我觉得他们最终还是会支持这场运动的,问题是民众不这么认为……他们根本就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到底是谁造成的。”

“永远不要觉得民众愚昧,他们有自己的立场。”安德烈的声音重新变得冷静,更像一位战士。

“啧啧……总而言之,你那边可能还没出现,但现在民众已经开始用抢来的武器对抗军队,而委员会则批准军队用实弹镇压……事态已经升级为内战了,对于参与群众的称呼也改成了‘叛军’……我们全都被摆了一道。”

“什么!”啪地一声响,终于失去所有希望的安德烈瘫倒在沙发上,但他的手里却仍然死死攥着电话,仿佛可以给他带来一线生机,“上层的动向呢?老人们怎么说的?复兴派都支持镇压吗?”

“同志……我知道的都跟你说了,现在高层还没来得及表态,但他们无疑都不会容忍在伏尔加格勒发生内战……而孤立无援的群众们,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像巴黎公社一样,将死神的降临推迟几个星期……我们也该寻求自保了,再见。”

似乎是察觉到对方的心理,又补充了一句:

“有新动向我会随时通知你,同志。”

不用了。这是安德烈此时的唯一想法,他僵硬地转动着收音机的旋钮,调到了罗斯共和国的官方声明:“卫戍部队已经彻底封锁伏尔加格勒……严重缺少重武器的叛军只能用公交车与汽车来阻挡军队的装甲力量,但这甚至不能延迟装甲部队完成任务的时间……极少数叛军残余还被包围在部分区域负隅顽抗,但随着装甲部队的扫荡已经无法逃脱被歼灭的命运……”

收音机里慷慨激昂的声音持续了整整十五分钟,与之相对应的是外面仍然轰鸣着的金属碰撞声,安德烈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渺小。仿佛是看到他的绝望还不足以将它击垮,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在安德烈听来却像死神的脚步,但他还是无力地拿起了电话:

“安德烈……现在列昂尼德已经争取到了绝大多数‘复兴派’力量的支持,而老人们也支持采取强硬政策,一切都结束了,运气好的话我们还能继续原来的生活,运气不好就可以做好准备了。”

电话中的声音嘎然而止。

安德烈如同坠入深渊。

尘封的回忆开始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想起自己在革命时呱呱坠地,想起青年时经历的工业化与集体农庄的新闻,想起在伟大的卫国战争时他和其他同志一样在枪林弹雨中冲锋,想起“秘密报告”后的迷茫、质疑与骚乱,然后是“复兴罗斯”……

收音机还在喋喋不休地吵着,但内容已经换成了经济;“委员会总书记列昂尼德发表讲话,强调经济改革绝不能停息,复兴罗斯的道路仍然艰难……经济增长较去年出现突破性发展……已与多家外国企业达成合作,全力推进多元化,市场化,国际化……抛弃原有的僵化思维,引进国外先进经济制度……莫斯科大牧首发言祝贺……”

他目睹了自己的祖国从废墟中升起,走入壮年,在烈焰中浴血奋战,经历混乱与迷茫,现在则看着自己的祖国终于灰飞烟灭。收音机里歌颂着“祖国”的富强,但他知道,从今夜起,这就不再是他的祖国了。从1917年的彼得格勒,半个世纪,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太短。

充斥着子弹与烈焰的城市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一座防守严密的建筑群中,一个人跪坐在打扫得一尘不染得地板上,喉咙里发不出声音,那是在为死者默哀,为名存实亡的祖国默哀。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沈阳正电闪雷鸣,那是暴风雨的前奏。